莹儿的故事
文/谢威
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是古人说的四件喜事。干旱了好几个月,庄稼苗都不长,眼看要饿肚子,就像现在一直疫情憋着,你不难受吗?一下子来了一场大雨、及时雨,或者疫情宣告全面结束,这个咱们就高兴了。他乡遇故知。你去非洲的赤道几内亚打工,钱也不好赚,心情也不好,突然在街上见到了当年要好的同学,心里的痛苦一下子就缓解了。最要紧的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新婚燕尔,郎才女貌,洞房花烛,是一生最甜蜜的时刻。金榜题名,上了这么多年学,高考成绩一出来,清华北大,什么感觉。但是总而言之啊,人生还是不如意的多,也可以说本质是苦的,因为苦多才陪衬出点甜来。百年三万六千日,不在愁中即病中。说的是人活了一百年,三万六千天,要么犯愁要么得病。今天我们说的这两位啊,既没有洞房花烛,也没有金榜题名,他们就把人生的苦难,演绎到了极致。你说什么苦难,反正就是考学考不上,婚姻过不甜,喝口凉水都塞牙。
今天我们要讲的,是一个叫做莹儿的女人。我们中国人啊,都爱听才子佳人。才子找到了佳人,曲曲折折终于走进了婚姻的殿堂,从此过上了没羞没臊的日子。这是玩笑话。大概是每个男人都爱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才子,再找一个佳人配一段婚姻。这是一种自恋情结,我就是这样。
书归正传,我们还是讲一讲这个莹儿。这个人她是出自著名作家雪漠老师的《大漠三部曲》,出生在一个西北甘肃凉州的农村。你问她是哪个村,我也说不清,反正是穷乡僻壤的。人家都管她叫“花儿仙子”,用我们流行的话说,就是“民谣小仙女”。长得也精致,歌唱的也好听。而且她唱歌有个特点,别人用嗓子来唱,她是用灵魂来唱。你说用灵魂怎么唱?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都有一种爱,有一种悲悯,有一种撕心裂肺的挣扎。把这种感觉唱出来,可能就是用灵魂唱歌。我反正是不会唱,我只会用肚子唱。肚子饿了一咕咕,就算是唱歌了。仙女是被捧到天上的,但是莹儿是个草根仙女。或者是草根公主。为啥草根也是公主呢?因为这个公主啊,基本要具备三个条件。一是长得漂亮,二是性格纯洁,三是受到宠爱。莹儿这三个条件都具备。农村的姑娘也有爹娘爱。所以你不要欺负到城市里打工的底层女孩,面对她们怯懦的、不自信的眼神时要回报微笑的关怀。我单位附近有一个家乐福超市,超市门口经常坐着一个老太太。我看到她就会给她一点零钱,她经常很高兴,有一次我把加班的盒饭放到了她跟前,她笑得很开心。这个笑容很让我难过——因为这彻底说明了她不是个骗钱的,是真要饭的——她愿意吃别人不想吃的施舍,这让人心酸。我和她聊过天,她是沂蒙山区的人,家里本来就很穷,政府给她每个月发几十块钱的贫困补助,也被她孙子抢走了,她就只能出来要饭。你说她的爹妈当初肯定也很疼爱她,在天有灵,看到自己心疼的女儿落到这般下场该多心疼。所以乞丐大部分是真的,有乞丐在路上,我们就放一点零钱。当然我更希望这位老太太是司卡史德空行母或者上天派来考验我的女神啥的。这是笑话。所以前两天朋友们说,你要是莹儿该怎么选择,我说我会选择做一个孤老婆子,现在想起来,我如果做一位孤老婆子,最后很有可能会像这位老太太蹲在家乐福或者别的超市门口要饭吃,到时候希望我的亲戚朋友和群里的小伙伴们不要忘了我,这时候他乡遇故知就不是什么喜事了。另外这也说明干什么都需要资粮,我们多布施多行善可能就会资粮多一些。
说着说着就扯远了,我们的“民谣小仙女”莹儿啊,她的家庭条件不好,没有钱供她念书,但是她长得好看啊,嫁个好老公就会生活好一点。要说她也是命苦,她有个哥哥叫白福,这个白福本来父母就穷,他自己又好吃懒做、不务正业,娶不上个媳妇。莹儿的爹妈想,儿子打光棍总不是那么回事啊。怎么办,拿闺女换亲吧!你瞧瞧过去的婚姻思想是多么缺德。这个换亲啊,就是男子以自己的姐妹给女方的兄弟做妻,以换取女方作为自己的妻子的婚姻方式,俗称“姑嫂换”。是典型的封建包办婚姻,违背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为什么在西部的农村还有呢?这就是土地贫穷,思想落后。这就把人的命运给坑苦了。莹儿有没有叫冤?根据我总结莹儿的品格啊,她是典型的善良抹不开脸,柔弱禁不起风,坚韧用不到点,让人哭不到头。善良抹不开脸,太给别人着想了,何况自己的哥哥,所以她肯定不忍心看哥哥打光棍。柔弱禁不起风,该硬该横的地方挺不起来,就是“东风来了往西跑,西风来了往东倒”。坚韧用不到点,女性嘛,本来有一种坚韧的品格,我们小仙子也不例外,后来盐池的一个当官的就看上她的美貌想打坏主意让她顶过去了——这个事你读雪漠老师的《大漠三部曲》,就会知道——但是有的事上,比方这种婚姻大事,她就没用到点上。让人哭不到头啊,这么好的仙子,这么惨的结局,能不让人哭不到头吗?莹儿自己想起来这么个方法嫁人,那也是心酸。心酸咋办,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啊。
莹儿嫁给谁了呢?就是沙湾老顺家的大儿子憨头。这个憨头不算多机灵,但是倒也老实,配仙女是不行,倒是也能过日子。可是洞房花烛夜那天,莹儿算是天塌了。西北人咒女孩——嫁个男人没毬势。啥叫没毬势?就是那个玩意不管用啊。我这辈子也没当过女人,你们里面的女同志们,说说莹儿心里啥滋味?她该咋过?莹儿咋过的——上锅做饭,下地干活呗。还能咋过?
咱们另起一章,这边“洞房花烛夜”是玩完了,再说说那边“金榜题名时”。老顺的儿子、憨头的弟弟、莹儿的小叔子灵官,是个念书的胚子,老把自己当个文人才子,在这么个农村地上,心高气傲,目中无人。实指望家里出个大学生,吃个国家粮,谁成想高考成绩一公布,“金榜题名”这回事就泡汤了。灵官这一落榜回到家啊,背后各种就各种议论纷纷了。这边张婶说,看着平常灵不丝丝的,驴粪蛋子外面光,刘二姐就接话,真灵丝丝的人,一考一个准,就怕那个干啥啥不行瞧啥瞧不上的人。一般的人看到灵官也就不说话了,也有的上去刺挠啊——吆,大学生来啦,有学问的人走路都带劲。灵官在家里喂鸡,动作笨笨的,他爹老顺就气得吆喝,腰来腿不来,跌倒起不来!哎,原来自己把自己捧到天上去了,总想着理想呀前途呀,现在掉到泥土里了。
接下来的事就不好说了,在我们山东人说啊,这叫“乱伦”。其实但凡是追求人性解放的作品啊,好多都避不开伦理这个话题。你说《红楼梦》好不好?它乱伦多不多?你说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好不好?怎么安娜跟别人好上了?安娜的老公就是太死板,太“伦”了——他比憨头社会地位高,但是性格都死板,没有生活情趣。我有朋友说,小孩子哪能看《大漠祭》?乱伦!我说你有本事,《红楼梦》也别看了,托尔斯泰也别看了,每天只看《新闻联播》。
我话虽这样说,但是我也是个山东人,而且是个标准山东人。心里也不赞同小叔子和嫂子好上这件事。但是没有办法,这个事它就是这么发生的。这就叫干柴烈火,才子佳人啊,谁也不是故意的,莹儿也不想勾引灵官,灵官也不敢勾搭嫂子,可是事,它就这么发生了。要说这个老顺也是个蠢汉,硬要小叔子和嫂子一起去地里干活。灵官哪是个干活儿的料啊,当着嫂子又不好示弱,偏要逞能。那个笨笨的干活的样子,上半身脱得精光白白的,一个文弱书生、逞强汉子就映在了莹儿的心里。莹儿看了噗嗤就笑了,灵官看到莹儿笑,映在他眼里的是那个“花儿仙子”,是楚楚动人的、在地里和他一起干活的、在田间地头给他支炉子做饭的“花儿仙子”,已经不是家里那个嫂子了。这当然不道德,灵官也不敢再想下去,莹儿也不敢再想下去,任那爱情有千般娇芽,我只管踩灭了它,或者说,我只管踩死了它。哎,越要踩死它,它偏偏要生根发芽啊!
这不,憨头被村里调到井上值班去了,老顺天天让灵官和莹儿一起干活,两个人半推半就的,就一起走在路上。有时候,俩人一说话,那个意思就萌芽了。说着说着,两个人就低下了头。村里的毛剩看见他们一起干活就大叫:哎呀,小叔子搞嫂子,世上好少的。西部人说话有意思,这个“好少的”,就是“很多”的意思。哎呀,这个毛剩这一句话,真是戳到了两个人的心坎里,你说为啥?我一个没谈过恋爱的“老和尚”都知道,心里的事被人点出来了啊!心里的话被人替他说了啊!那种跃跃欲试的暖洋洋,好像被人承认了啊!灵官赶紧去打毛剩,这个毛剩啊,本身是瞎开玩笑,一跳一跳的就跑了。灵官回到嫂子身边,低着头,莹儿也低着头。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莹儿说,你听见他刚才的话了吗?灵官羞红了脸。
事就是这么个事,这段爱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还是去看《大漠祭》吧。莹儿幸不幸福,幸福啊!灵官幸不幸福,幸福啊!可是谢威司机说了,人生的幸福是偶然的,不幸的必然的。释迦牟尼不是说了人生有八苦吗,其中有一条就是“求不得”苦。你想要什么,你得不到,就会苦。有人说了,我想要什么,偏偏得到什么。那是你福气大。福气再大的人,也会面临死亡之苦。不过我们山东人普遍有种观点——不怕死,怕丢人,觉得早死了很丢人,只要活到一定岁数,寿终正寝,就满意了,就不怕死了。我本人就是这种想法。所以我也很困惑。但是不管怎么样,死亡总是一件苦事。莹儿和灵官的幸福就被一个人的死亡击垮了。
这个人是谁呢?老顺的儿子、莹儿的丈夫、灵官的哥哥,憨头!憨头得了肝癌,肚子肿的老大。灵官为他哥哥哭,莹儿为她丈夫哭,老顺为他儿子哭。憨头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活了三十多岁,连凉州城都没去过几次。没人知道这个老实巴交、勤勤恳恳、踏实干活、沉默寡言的好农民,活着的时候,每天想些什么,会不会有点形而上的思维和追求。雪漠老师在《大漠祭》里面写,憨头临死前硬要灵官拉着他去了趟文庙,不知道憨头是不是也想念两年书,有点文化。
自己的哥哥死了,他又睡了自己的嫂子,灵官疯了似的,深夜里咆哮。莹儿是个弱女子,她深夜里就流泪啊,她很可怜苦命的憨头,她看着咆哮的灵官,照常的每天洗衣做饭下地干活,我们的“花儿仙子”,她就像一根浮萍一样,不知道要飘到哪里。灵官失踪了,他带着对哥哥的负疚感,带着对人生的绝望,失踪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有人说他寻死觅活去了,有人说他去南方闯世界去了,也有人说在省城看见个要饭的乞丐,长得很像灵官。到底是怎么回事,咱也不知道,咱也不计较。
话说回来,这倒苦了莹儿了。丈夫死了,情人走了。大姑娘变成小媳妇,小媳妇又变成小寡妇。小寡妇生了个儿子,我们前面说了憨头性无能,这个孩子当然是灵官与莹儿爱情的结晶。要不忘理学家的难听处说吧,乱伦的产物。这个小孩子,莹儿给他起名叫盼盼,盼望的盼——她盼着灵官回来娶了她,盼着生活变好。
要不我们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好的生活没盼来,她娘家换亲来到老顺的女儿、憨头的妹妹、白福的媳妇、莹儿的小姑子兼嫂子兰兰那头,因为受不了白福皮鞭的虐待,就要闹离婚了。要说农村的男人打老婆啊,过去是常有的事。一方面呢,白福打的格外狠,用牛鞭在兰兰的身上织出血淋淋的席子。另一方面使兰兰下决心呢,是白福为了要个儿子,硬生生的把他和兰兰生的女儿冻死在了沙漠里。兰兰是下定了决心,不跟这种天良丧尽的人过日子了。换亲换亲,这一头要回娘家,那一头莹儿妈就不让莹儿在婆家站了。咱们说婆家不过娘家过,这又算哪门子的祸呢?莹儿不是这样的。她就像白娘子等候许官人那样等着灵官。你不要以为西部不如江南,也不要以为西部没有白娘子的故事。她娘打算把她嫁给村子的张屠夫,在莹儿心里,这比镇压在雷峰塔下的许官人更惨。后来这本书的名字叫《白虎关》,作家雪漠说,西方庚辛金,白虎关也是金钱关。姑嫂俩合计,我们出去挣到了钱,白福有钱娶了媳妇,眼巴前的问题基本也就解决了。她们两个打算去盐池换盐挣钱,九死一生的骑着骆驼来到了盐池,才发现人家盐池现在都用大货车往外发盐,根本用不着她们了。这段故事实在没有时间说了,有兴趣的朋友去看《白虎关》吧。莹儿被硬嫁给了张屠夫,她的盼盼留在了婆家,她的灵官不知何踪。你知道,男人没有女人那么痴情。出去了的灵官会还记得农村的家里,有一个还等着自己的莹儿吗?
终于有一天,莹儿拿起了手中的剪刀,唱起了生命最最美好的旋律,慢慢的把剪刀伸进了自己的喉咙——在绝境中,她梦到了一个美好的世界——她念了书,嫁给了灵官,和灵官有了更深层次的一种心灵的沟通:每天看着东方的太阳,升起心灵的阳光;每天给鸡喂食,就像在圆满众生的资粮;每天打扫庭院,就像给众生清除业障;她那颗鲜活的女儿心,总是在为众生慈悲的祈祷;她希望宝贝“盼盼”和无数的孩子们,在智慧之水的灌溉下聪明睿智;她愿意众生的面貌如同满月,希望用自己的泪水化作众生最美的素妆……
据说,莹儿并没有死,被从生死线上救活的莹儿一直在流泪,她的泪越流越多,越流越稠,流吧,流吧,把自己的哀屈流出来,把老天爷的残忍流出来。她的泪开始是为自己流的,后来留着留着就成了为众生流——莹儿想,我把这世上的苦全受够了,泪全流尽了,世人就不用了再受苦流泪了呀——你瞧,泪水里面不全是哀怨,反倒是一片慈悲呢。
流泪的莹儿变瘦了,她带着盼盼,佝偻着身子上地干活。有一天,面前出现了一位疯癫癫的老爷爷。这位老爷爷说,别在这里受苦了,随我久爷爷去浪迹天涯,走到世界的尽头。莹儿产生了一种梦幻般的感觉,她对久爷爷的话似懂非懂,仿佛天旋地转,一切清明朗然。她说,我走不开,放不下。久爷爷说,心的走开才是最重要的。久爷爷带向她介绍了一位叫作奶格玛的空行女子,并且告诉她,智慧和爱是女神的注脚。
莹儿每天做着久爷爷教给她的心灵瑜伽训练,和奶格玛相会在梦境中,在梦境中,灵官向她微笑,憨头向她微笑,他们微笑着,招招手,渐渐离去了。盼盼不再是她心头的牵挂,而是她爱的表达。奶格玛出现在心灵的天空,染红了一晕霞光。莹儿流泪了,这是欢喜的泪,泪里面有甜蜜,有智慧和爱的嫩芽。后来,据说莹儿成了女神,她的泪水,可以让人面如满月,皎洁动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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