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强，乐观，苦难深处不乏笑声，这是陈丹燕所喜欢的，也是她行走的理由。

冰川思想库专栏作家

姚峥华

我们坐在露天的椅子上，抿一口绿茶，嚼几粒花生杏仁，开几句玩笑，任暖阳斜照，微风吹拂。

这是深圳二月底的一个下午，莲花山下书吧的一角。

抬眼，绿色；低头，绿色，连呼吸的空气，似乎也是沁人心脾的盎然绿色。桌子露了一角，留着一个没有倒茶的杯子，以及桌前空着一张椅子。

是的，等主角呢。

就这么无边无际地聊着。可里边的采访迟迟没有结束。中间我起身过去看了一眼，他们正热切地聊着。好吧。

我们继续无边无际地聊着。终于，一阵风刮起，传来一个软软糯糯的声音，呀，你们都吃上了，怎么可以这样，都不管我？

陈丹燕老师旋即来到跟前，鼓起腮帮一副嗔怪的样子。嘿嘿，她才不示弱呢，糯糯的声音又响起，酒呢？上酒！

好家伙。我们喝的茶，她来了就直接上酒了。千辛万苦跟着她坐飞机来的两瓶酒，一瓶香槟，一杯红酒，变戏法般拿了出来，她对服务生说，用冰桶冰上，先白的后红的。

▲陈丹燕变戏法似得拿出酒（作者摄）

那就喝起来吧。阳光又扑了过来，一层金色盖在绿色草坪上。澄蓝的天，水洗过一样。上午还飘着小雨，现在雨过天晴了。摇着高脚杯，一口冰酒下去，肺腑烧了起来，直通脸颊。嗯，在这样有阳光的下午，还是闲闲地喝点酒吧——

糯糯的声音，至今还回荡在我的耳边。这是陈丹燕特有的声音。她细声慢语地说着话，眉宇间温文尔雅得让你不由自主语速放慢脚步放轻，连演讲中侧脸或签售时低头，处处“柔情万丈”。以致于读者席上举着手机拍照的我过后看关于她的每一张照片不得不感慨自己摄影水平之高超。

就像曾经战乱不断的塞尔维亚人说的，别人端着枪来，你总不能拿着吉它去会他吧。趁别人还没亮出枪时，赶紧先在阳光底下好好喝一杯咖啡吧。

这话是陈丹燕说的，她有绝对的发言权，一个花了四年的时间捧着《哈扎尔辞典》追随着帕维奇的足迹进行深度阅读并写出《捕梦之乡——〈哈扎尔辞典〉地理阅读》的人，当然说啥就是啥。

中心书城活动那天，我盯着屏幕上她与伙伴们所拍摄的宣传片，看得目不转睛，过后发现脖子举酸了。也正因她的写作和努力，年11月15日,塞尔维亚国家旅游局任命陈丹燕为塞尔维亚国家旅游形象大使。

▲陈丹燕在活动现场为读者签名（作者摄）

塞尔维亚很穷，每月人均收入约欧（相当于二千人民币不到）。随处可见这样的横幅或标语，“你要炸我吗，不炸的话我就开始油漆栏杆了（大意）。”尽管轰炸声声，炮火下的生活还要继续。

让陈丹燕难忘的是一个村庄，立着若干路标，路标上有的指向中国，标明此处距离北京九千多公里；有的指向莫斯科，有的指向维也纳，有的指向伊斯坦布尔，指向柏林……“这是一个灾难重重的国家，但他们有着对整个世界的关怀。”

坚强，乐观，苦难深处不乏笑声，这是陈丹燕所喜欢的，也是她行走的理由。这些天，网上一张图片迅速走红，叙利亚阿勒颇，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爷爷，端坐在战火炸得满目疮痍的卧室里，抽着烟斗，悠闲地听着幸存的黑胶……此情此景，正是她所描述的捕梦之乡里阳光下的咖啡时光。

什么时候，陈丹燕开始了自己的旅行文学世界——走遍了旅途中的咖啡馆，写出了《咖啡苦不苦》；走遍了旅途中的博物馆，有了《往事住过的房间》；走遍了旅途中借宿的单人床，有了《今晚去哪里》；走过极地，有了《北纬78°》。

与先生陈保平旅行俄罗斯，各自不同的两本日记本成了《与爱人去俄罗斯》；与女儿15年间一起旅行，于是《走呀！》成了女儿大学毕业典礼的礼物……所有的旅行感悟，汇聚成了《我的旅行方式》和《我的旅行哲学》，她说，“这些书都关于旅行，却不是游记”。

▲端坐在满目疮痍的卧室里，悠闲地听着黑胶的老爷爷

上世纪八十年代，她曾经是儿童文学的代言，而后，是少女文学的代言；九十年代，著名上海三部曲《上海的风花雪月》《上海的金枝玉叶》《上海的红颜遗事》让她成为“上海书写”的代言，都市文化的代言，现在，她俨然成了旅行文学的代言……

她始终属于不安分的那一分子——自我突破，行走边缘。又似乎是一位没有长大的女孩，始终带着梦，被书引领着将触觉伸向世界文化多元的角落。

《捕梦之乡——〈哈扎尔辞典〉地理阅读》、《驰想日——〈尤利西斯〉地理阅读》是她新近推出的两本行走作品。陈丹燕说，世界如此丰美，要不是为了帕维奇的《哈扎尔辞典》，我不会来到贝尔格莱德。

《哈扎尔辞典》卷首写着，“虽则屋宇本身已被履平，影子居然对着伏尔加河水迎风而立。”像一种冥冥之中的魔力和召唤，陈丹燕来到帕维奇的故乡贝尔格莱德和巴尔干半岛，开始了自己的阅读、行走、写作和拍摄，从一年一次到半年一次，她不由自主地深深爱上了塞尔维亚这个国家。

在帕维奇家中，她和帕维奇夫人一起喝椴树花茶，伯爵茶，看帕维奇生前的藏书，作品的各种译本，帕维奇所买的巴洛克式的单柄镜子，写作用的羽毛笔，闻名于世的烟斗，翻阅帕维奇写作时的笔记，浏览他在写作间隙中为自己画的大量工作速写,涂鸦，侧脸自画像。

帕维奇喜欢用各种花哨的笔记本记录各种灵光闪现的时刻，帕夫人说他内在是一个浪漫的人。然而，翻开笔记本，年只用了一页，上边写着，“三月，轰炸开始了。”

▲陈丹燕在帕维奇的卧室里“捕梦”

帕维奇于9年去世，身为学生又是妻子双重身份的帕夫人恢复了孤单的生活。他们的爱情中，有一个苹果的故事。年，北约轰炸开始了，帕维奇一家总是躲在饭厅和起居室之间的门洞里，那是家里最安全的处所。

为安慰太太，帕维奇会削一个苹果给她吃，告知她一切终会过去。七十八天的轰炸，让塞尔维亚最终同意了科索沃的自治，而随之而来的经济制裁，使塞尔维亚成为一个举步维艰夹缝中生存的小国。

轰炸声下，帕维奇在原有六个加盟共和国的南斯拉夫的解体中完成了新小说《伊斯坦布尔最后之恋》，解体后的塞尔维亚，与帕氏这个虚构小说高度契合——塞尔维亚必须在法兰西和奥地利两种强权中做出选择，南斯拉夫曾经有过的和解稳定，已走到了消弭的终点。

陈丹燕特地给帕夫人带去了一个青苹果，她知道，苹果象征着爱情，如今这则是一种甜蜜又苦涩的感情。

在帕维奇生前卧室的床上，陈丹燕读完词典中描写捕梦术的一章，正如她到伊斯坦布尔的佩拉宫酒店（帕维奇住过的地方，他在小说中故意改名为“金斯敦酒店”），在吃早餐的四方院落看完小说的最后一个故事“伊斯坦布尔的故事”。

▲青苹果的爱情故事（作者摄）

帕维奇总用一种理所当然的简单直接来描写小说中那些超现实的细节，这种手法容易给读者带来一种幻觉，好像自己也能轻易在现实中目睹一样。

陈丹燕从幼年起就对在自己身上寻找虚拟世界与现实世界的交叉乐此不疲，于她而言，阅读是一个体弱而又孤独的小女孩能力范围内所能找到的最佳形式，至今不变。

所以，塞尔维亚的薄雾中展开阅读，突然便云开雾散，帕维奇的迷宫、隐喻、穿梭、奇想、互文，甚至掉书袋，不过都是他自己的塞尔维亚的故事。陈丹燕糯糯地说，贝尔格莱德的橱窗好像一架望远镜，让人看到它被全世界有意冷落的那些价值观。

迷人的杂乱和多元，确实是帕维奇小说丰富的土壤。《哈扎尔辞典》里阿捷赫公主有两面镜子，一个快镜一个慢镜，慢的看过去，快的看未来，如果同时看，则必死无疑。辞典中种种隐喻和精彩评论都从魔鬼嘴中说出来。陈丹燕说，“帕维奇只顾写地狱，忘记了天堂”，“与其说我们在读一个消失的民族传说，不如说在了解一个现实的故事。”

读小说就像在做梦，很多人都亲身经历，只不过，别人做做梦就算了，陈丹燕非要沿着梦境的地理去找寻真实的存在。她不单“约会”了帕维奇，还“约会”了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

▲詹姆斯·乔伊斯代表作《尤利西斯》

在《驰想日——地理阅读》，她踏着翁布卢姆在年6月16日的足迹，对年都柏林与年都柏林进行了笔下的对照。每年6月16日的布卢姆日，《尤利西斯》和乔伊斯让都伯林（现在活动已拓到全世界）这座城“满城文艺，满城意识流”。在《尤利西斯》纪念活动上，陈丹燕见到作家托宾，吉根，弗兰克·奥康纳，还有约瑟夫·奥康纳，还有弗兰克·凯利……

她说，每个人上去朗诵，下一个小时，朗诵会接力到下一个时区的国家。而她，花了足足九年的时间，写成了《驰想日——地理阅读》，之所以这么慢，“读完《尤利西斯》的心情，一半是怀疑，一半是不舍得。”

说起来也真的厉害，陈丹燕踏足爱尔兰写下的《令人着迷的岛屿》，让爱尔兰旅游局于年根据此书专设了中国游客文化旅行路线，爱尔兰总统麦卡利斯亲临该书的发布会并做了专题演讲。

写哪个国便代言了哪个国，这是怎样的魅力？下一次她又将“约会”谁呢？

“如果没有旅行，我可能还是一条小溪，可能很清澈，但不耐脏。这20年的旅行让我学会忍耐，让我宽容，让我学着去理解别人，学着容忍生活当中很多的缺憾和遗憾。……是旅行让我变成了一条河。”糯糯的声音又响起。

年，陈丹燕《女中学生之死》日文版由日本福武书店出版发行，其后再版七次，被日本儿童文学协会选入20世纪最好的一百本世界儿童文学作品。就是这笔稿费，让她首次开启了国外自由行走之旅。此后，她如法炮制，以国外的各种版税做为自己旅行的费用，深入非中心的边缘地带，为文学和写作探寻原创的丰富的营养。

▲“在路上”的陈丹燕

“我们见了帕维奇的太太，她瞪大眼睛说，呵，跟我通信的是she,不是眼前的he。”她开始爆料途中的“糗事”，拿她的书责编，也是《伊斯坦布尔最后之恋》的译者曹元勇打趣。

曹元勇早前与帕夫人邮件联系中，语气措词文雅有礼，帕夫人一直以为他是女性，可出现在眼前的竟然是一位男士。哈哈。“其实在塞尔维亚人脑子里，性别是多层的，有时是she，有时是he。”

深圳活动的现场，挤满了读者。一位男性粉丝，14岁在东北的小镇看了《独生子女宣言》，没想到20年后在深圳遇见了心中的偶像，他站在听讲席喃喃表达了自己的致敬之情；还有一位中年读者，激动地唱起了南斯拉夫民歌，电影《桥》的主题曲《再见了，姑娘》，献给记忆中的那个年代……

去塞尔维亚吧，免签证，持有中国的普通护照可免签滞留塞尔维亚30天……

我望着她。她身形羸弱，声线柔和，可，眼光笃定。真的，可以坐在阳光底下喝咖啡……糯糯的声音，真好听。我上网查资料，介绍写着：“陈丹燕，祖籍广西，蒙古族。年，在上海上小学，因为口吃极少有朋友。”丹燕老师，下次我们一起喝咖啡，一起喝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