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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场健谈第三站沟通表达之逻辑之外的世界(三十七)
维特根斯坦发现,《逻辑哲学论》自身存在着一个逻辑悖论:他先是假设了“语言存在的一般形式”,并提出了“图式”的说法来说明经验是如何被建构成语言的,但“图式”本身并不在经验内,它只是一种“形式构造”,没有人能判断它是不是真的存在。图式理论本身和上帝一样属于不可说的部分,这就陷入了悖论:如果他的结论成立,那么前提就不成立;如果前提不成立,结论便无法成立。
除了理论本身的逻辑悖论,更大的问题在于理论和我们的直观经验不符:概念的内涵并没有一个公认合法的基础,这些内涵往往需要在具体情境中才能展现。你大喊一声“水”,请问有什么意义?低喃一声“我……”,又有什么意义?它们不仅有意义,而且意义十分复杂。
由概念组成的句子只能在具体语境中被理解,用不同的语调说“《汤质看本质》也算是个好节目”,意思可能相去万里。你如何能用逻辑决断出这句话到底属于何种图式,说明这几个概念描绘的是何种图景、意向,并判断出他意在夸奖我还是讽刺我?面对“也算是”“我……”这种包含语气、意图、情景等诸多要素的复杂语句,逻辑根本无能为力。
知名经济学家皮耶罗·斯拉法曾与维特根斯坦有过一次对谈,当时维特根斯坦还坚持图式论,于是斯拉法朝他做了一个那不勒斯人的手势——用指尖扫过下巴,并问他这个动作的逻辑形式是什么。
年,维特根斯坦旁听了数学家鲁伊兹·布劳威尔的讲座。作为罗素最著名的反对者之一,布劳威尔是一名数学直觉主义者,他主张没有独立于人类思想的“数学”,数学不是数学家发现的自然事实,而是他们主动构造出来的理想形式,这种说法让维特根斯坦大受启发。年他回到剑桥大学,开始向学生口述他的理论,后来被整理为《蓝皮书》。这本书开篇的问题便是:什么是一个词的意义?他认为我们总是受到词语的误导,拿到一个词,便忙着寻找这个词所对应的事物,在词语结构中寻找世界的结构,我们彻底搞错了。
维特根斯坦将前期的理论连根拔起。当年我看到这段转向的时候,有一种被拎起后脚跟看世界的感觉,整个世界观被颠覆。颠覆之处在于:并非形式约束了内容,而是内容创造了形式。逻辑是被语言创造的,而语言是被“生活”创造的,但逻辑主义反过来以逻辑的尺子来丈量语言,再用语言来丈量思想,最终丈量整个生活世界,如此本末倒置的理论路径,总结出的理论与规范,必然是狭隘的。
接下来,我们用一个类比来说明其中的关键差别:拿计算机编程来说,语言中的逻辑形式相当于计算机底层的机器语言,我们的日常语言则相当于高级汇编语言,我们的生活世界就是图形交互界面。如果你是一位工程师,你一定是按自然顺序理解的:机器语言一定是基础,它是一切得以运作的绝对前提,机器语言的整编规则决定了汇编语言的形态,进而决定了图形交互界面的结构与功能。
维特根斯坦会给你一记棒喝:幼稚!我早年也是这么想的,事实上必须倒过来理解——因为有图形交互界面,才会有高级语言的各种安排,才会有机器语言的编码形态,人真实而具体的生活才是一切的尺度,用户和软件界面产生的交互模式(人的生活情境),最终决定了你那些0和1的意义(语言和逻辑)。
维特根斯坦说,“在语言中显示自身的东西,我们无法用语言来表示它”,意思是,在图形交互界面的层次能解释为什么这行代码要这样写,但你无法在代码层次解释它自己为什么会被写成这样。因为在人与图形交互界面互动的过程中,这段字符承载的内涵远超过这段字符本身所显示的全部,代码的意义在于使用,语言的意义也在于使用。
维特根斯坦反转的精髓在于提醒我们别把底层与表层搞反了,之前我们以为代码是底层,图形是表层,其实图形才是底层,代码才是表层。生活能解释语言,语言却只能描述生活,语言妄图解释生活、表层妄图解释底层的结果就是“逻辑主义”的出现。
逻辑主义的最大问题在于,他们希望用精准的逻辑来削平这个复杂的世界,但用来削平世界的精准逻辑本身就是被削平后的产物。于是走向两个极端:一方面,世界被过度简化;另一方面,世界又变得难以理解地复杂。这也是逻辑知识使我们感到困惑的原因。逻辑主义为我们展现的世界图景,就像荷兰画家蒙德里安的画作,只有形式构造,没有具体内容。
维特根斯坦说,用逻辑改造后的世界充满了光滑的冰面,人无法在上面站立,他要回到粗糙的地上。在他看来,整个哲学都是生活形式的产物,因为人与生俱来的“解释本能”,我们总是顶着误解一个事物的冲动来理解一个事物,这带来了“语言抽象病”。语言被过度使用,超出了它原有的边界,带来了思维的混乱,这些混乱本质上是我们的理解在语言的界限上撞出的肿块。
讽刺的是,哲学家、逻辑学家自己就是这些胡话和肿块的制造者,因此在维特根斯坦看来,哲学家需要回过头来治疗我们的语言,清理那些混乱。
“哲学的成果是揭示出这样那样的十足的胡话,揭示我们的理解撞在语言的界限上所撞出的肿块。这些肿块让我们认识到揭示工作的价值。”
生活中充斥着各种语言肿块,阻塞我们的思路,遮挡我们的视野,我将自己的视频节目取名为《汤质看本质》,它从诞生伊始就被人追着问:何谓本质?本质的本质是什么?
维特根斯坦的天才之处,在于他为这类蠢问题提供了一个朴实却深刻的治疗方案——本质的本质首先是个词,这个词必须相对于另一个与之有差异的词才会有意义。
有很多与本质差异很小的词,比如本源、性质、本性、实在、本真,它们就像是“本质”的亲戚,和它长得很像,血脉相连,它们作为符号,指向同一类东西。我们会问:这类东西是什么?
“这个东西是什么”这个问题是无法直接回答的,这首先取决于它不是什么。譬如“本质”必须相对于“表象”才有意义。同理,我们不能再问表象的表象是什么,和“本质家族”一样,“表象”也拖家带口地出现在我们的语言中:表面、外观、现象、幻象、假象……
意义在词语之间漂移,一个符号的意义需要另一个符号来实现,词语注定不能孤军奋战,它既需要靠自家亲戚(近义词)合力来框定一类所指范畴,也需要靠树立一个共同的对立面(反义词)来进一步明确这个家族共同体的领土边界,这便是维特根斯坦揭示出的“家族相似说”。语言很妙,建立家族是为了应对漂移。
因此,在语义层面追究本质是什么,表象是什么,注定是一场徒劳,连意义本身也没有意义。它们就是个词而已。我们天真地认为词语就是思维内容本身,甚至还对应着现实中的某个对象,维特根斯坦觉得这蠢到家了,他一再提醒我们:词语的意义在于使用,语言的意义也在于使用。
当你需要在生活中讨论存在的某物背后还有作为某物存在之原因的东西时,你就必须借助表象和本质、外观与性质、现象、意义这些概念来“说话”。这个朴素的治疗思路也被语言学家称为“语义上行”。上行,即退返到语义生成的具体状况(也就是“语用”)之中。我们只是“用”了某个词来表达某些意思,对方马上追问这个词背后的本体是什么,我们只好把他拽回来,告诉他有一种东西叫语言,横亘在人与世界之间。
不可说的,并非不存在;可说的,也常常是误解。维特根斯坦留给我们最重要的启迪,在于他为我们指认出了逻辑与语言的边界,提醒我们要回到日常。
我们认为一首诗很美,一首歌很美,某处自然风景很美,因为它们在我们的理解之中,却刚好落到了逻辑之外。贝多芬说不是我创造音乐,是音乐借由我来到了这个世界;诗人常说不是他写出了诗,而是诗意经由他显出了自己。
越是成长,越能理解这种说法,虽能理解,但无法说清,意涵过于丰富,语言和逻辑追不上它。恰恰是因为追不上,日常生活中的一些事物才得以展现出自身的美好,它们让我们逃离了思维、语言、逻辑的逼迫,回到了我们本来存在的那个“母体”。
?年出生的维特根斯坦是一个超级“富二代”,他的父亲是欧洲钢铁工业巨头。
少年时,维特根斯坦爱好机械技术,10岁时便制造了一台简单实用的缝纫机,后来成为一名工程师,为了钻研工程难题,他对数学产生兴趣,经逻辑学家弗雷格的介绍前往剑桥大学,成为伯特兰·罗素的学生,罗素誉之为“天才的完美典范”。维特根斯坦在一战战场上完成了《逻辑哲学论》的手稿,认为所有哲学问题都已被自己解决,便放弃了所有遗产,前往奥地利乡下教书,后来发现自己的学说存在重大漏洞,于年重回剑桥大学讲坛。年,因为认为“哲学教授是一份荒唐的工作”而从剑桥大学辞职,4年后因罹患前列腺癌去世。死后由他学生整理出版的《哲学研究》被认为在语言哲学领域引发了一次重大的理论转向。